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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3月23日 星期一

甜蜜與悲傷•紐奧良


紐奧良是一個甜蜜的地方。

紐奧良是美國南方大富大貴的代表。18世紀的法國移民,其後的西班牙、英國後裔等居民在密西西比河流經的沃土上種植經濟作物,廣大的莊園裡種滿甘蔗或棉花,在那個農業密集的時代,收成後即可榨出甜美蔗糖的甘蔗園就是一個黃金園,莊園的主人們富可敵國,建造出一棟棟華麗氣派的大豪宅。豪宅外種著枝葉繁茂的百年橡樹,在花園走累了,便到圍繞著羅馬柱的長廊喝喝檸檬汁歇歇腿。豪宅裡的傢俱都是花了好幾個月遠從歐洲運來的高檔貨;水晶吊燈閃著金光、碧綠的絨布窗簾像草茵一般光滑、木質大床上鋪滿了柔軟綿密的純白床墊、12人座餐桌上美酒佳餚不曾間斷,噴著熱氣的烤肉還流淌著香滋滋的肉汁!尤其在這莊園裡撒糖絕不手軟,平民百姓吃不起的甜點,在這餐桌上可是格外的濃甜。還有莊園裡的舞會啊,俊美的男賓女客身著色彩繽紛的禮服,仔細一聽還可聽見沙裙和蕾絲兮兮簌簌磨蹭的聲音。廳堂裡流瀉著音樂和月光,少男少女的曖昧和心跳已經漫溢。看!他們跳起舞來真是美麗!
但紐奧良是一個悲傷的地方。

紐奧良的富裕繁榮背後唱著黑奴的輓歌。一艘艘擁擠不堪、載滿黑奴的船隻從非洲開往中繼站加勒比海域,終點是美國南方黑奴的集散地紐奧良。這裡的農田需要大量的黑奴來屯墾耕種,更多的黑奴在交易市場裡像是没有靈魂的貨物一樣待價而沽,順著密西西比河被拍賣至其他地區。存活下來的黑奴皆經歷九死一生,但黑奴的世世代代都是主人的資產,女奴因為體力較弱價值較低待遇更爲悲慘,其實她們承擔著比男奴更辛苦低賤的工作。在莊園裡奴隸得自己照顧自己,這裡没有醫生幫黑奴看病,遭受毒打死活反正無人聞問。負責家事侍奉主人的黑奴生活微微好些,一日清理更換十次桌巾、確保主子一家溫暖幸福的家居生活是基本工作;主人潔淨的床鋪、發亮的吊燈、華麗的衣裳都是黑奴辛勞的成果。南方氣侯濕熱難耐,没有黑奴日以繼夜的勞動打理,莊園的主客皆無法過上一天舒適安逸的日子。油膩骯髒容易失火的廚房當然設置在大宅之外,那些甜蜜美味的水果酒啊,那些豐盛可口的流水席啊,都是黑奴從地獄廚房一步步,捧肉排如搬金磚一般小心翼翼端進來的。 
紐奧良是一個靈魂放歌的地方。

「夜夜笙歌」都還不足矣形容這個城市的歡樂精彩。紐奧良妓院酒吧林立舉國皆知,從聲色場所發展出的來的「爵士樂」已經成為紐奧良的代名詞,雖然後起之秀紐約、芝加哥等地如今已成爵士重鎮,愛樂成痴的人們不可能不來紐奧良朝聖。從教堂到墓園、從客廳到大街,音樂像情緒一樣蔓延,好像每個人都是天生的樂手,基因裡都有引吭高歌的密碼,雙手輕觸鍵盤就是一場音樂會。來到紐奧良,你會發現生命就像一首激昂、溫柔、哀愁、悲歡迷離生死交錯的樂曲,而爵士音符也不只是在Jezz Festival才撼動人心,每當夜幕低垂之時,我們便循著月光在黑暗的巷弄之中漫遊,直到隱身在那道斑駁鐵門之後,將自己的悲喜投入如歌如泣、時而歡欣鼓舞時而悲傷低吟的歌聲裡。這裡是Louis Armstrong的故鄉、是爵士樂的發源地、是古今多少爵士樂手的人生舞台。無論我們是音痴還是樂迷,今夜都跟著音符一起歌唱搖擺,鋼琴、小喇叭、伸縮喇叭、低音大提琴、班鳩琴⋯⋯倘開我們的心,讓音樂流洩進去吧!


紐奧良是一個大快朵頤的地方。

彷彿一聽到音樂就忍不住全身搖晃的「爵士癮」還不夠瘋狂,紐奧良全城居民都是癮頭很重的大饕客,腦筋裡隨時都在想著那裡海產新鮮那裡肉腸好吃,一開口不是討論食物便是品嚐百味。其實就連這愛吃的文化特性都是歷史因素,實在一點都怪不得大夥兒挑嘴,遠從三百年前這城裡的第一批移民就是吃飯皇帝大的法國人,接著是民以食爲天的西班牙人,這些歐洲佬將過去講究美食的民族性原封不動搬來紐奧良,而且可能還變本加厲精益求精。但如果你以為只有富人的餐桌才美味那就大錯特錯了,貧窮的勞動階級食量大口味重,廚房裡的非裔奶奶運用那一丁點資源創造出來的料理才真叫藝術!還有沼澤居民鮮辣火紅的Cajun food,時至今日已成爲紐奧良經典菜色,誰還看得出來他們源自食材匱乏的爛泥廢土?河蟹、鱷魚、野兔、牡蠣、土魚、小龍蝦,或炸或烤或煮或燉或乾脆直接端上桌,佐著秋葵、大蒜、奶油、番茄、胡椒、黑醋、檸檬、紅辣椒,讓人不敢相信這一道道天堂美味其實出生貧苦。你大可變身土豪到百年老店飽餐一頓三星晚宴,但在紐奧良,這魔幻的味蕾之城,路邊餐車或街角小店很可能才是你一生難忘的美食回憶。 
但紐奧良也是一個苦難心碎的地方。

如果古人時空穿越前來研究今日紐奧良的衛星圖,他們可能也會懷疑當初為什麼會把家業建立在如此不宜人居的地方?紐奧良城就是墨西哥灣邊上一個碗狀的盆地,人們皆定居在這大碗公裡,問題是此碗前有大河後臨大湖,而天空上最不缺的就是來自海洋的超級大颶風,狂風暴雨湖河潰堤大碗盛爛粥的歷史慘劇屢見不鮮。天上的風雨無情,地上的惡火更甚,今天的市中心French Quarter雖名為法國區,其實「法國」城鎮早就被烈火燒得精光,現在古色古香的建築街道都是後來興建的西班牙式風格。紐奧良的治安問題也是惡名昭彰,建城已來就和「貧富不均」四個字畫上等號,舊時代的主僕制度跨到21世紀還是黑白分明,再加上這裡一直是美國境內的觀光重鎮,放浪形骸的旅客以及因應而生的八大行業密不可分,盤根錯節的犯罪生態問題之難解,可能不亞於抬頭也無語問蒼天的自然災害。不過如果你對紐奧良有一絲絲的了解,就會明白這城居民的樂天程度簡直不可理喻,過去的Katrina颶風重創紐奧良,烙下一幅不忍卒睹的畫面,正當多數的美國人都還未從「偉大的美國竟也會被淹成第三世界」的惡夢中醒來,十年之間,經歷生死關頭的紐奧良人卻默默重建,以這裡一貫的徐緩步伐慢舞前行,而且比起災難之前更熱愛、珍惜家園。

紐奧良是一個人文薈萃、百家爭鳴的地方。

上個世紀的美國藝術圈人人嚮往移居花都,但阮囊羞澀的文藝青年根本無法籌足旅費,去不了巴黎的文青只好搬到「山寨版左岸」紐奧良定居。美國版本的巴黎也不是隨便來鬧的,這裡本是拿破崙先生情非得已、跳樓大拍賣賣給美國東北佬的,區區一百萬大洋就從加拿大賣到墨西哥灣,「Louisianna Purchase」當時搞到美國政府快要破產,但現在想想法國小巨人真是虧大了!直到今天美國機器人都已經環遊火星了,紐奧良所在地路易西安那州還是堅持皈依它的拿破崙法典,成了名副其實美國國境上的化外之地,彷彿這些老靈魂的法國祖先從未離去。當然,一貧如洗的地方是養不起藝術家的,紐奧良商業發達投資興盛,富商大賈在此品味生活欣賞藝術,興之所至花點小錢買些作品收藏也算陶冶性情,而且這裡一向言論自由、熱烈歡迎有志之士暢所欲言,文青來到這有煙有酒還有法裔Creole美女的城市、相遇Tennessee Williams筆下的「慾望街車」從白霧裡緩緩駛來,人生頓時如夢似幻、內心戲也演成奧斯卡,不馬上移民紐奧良才奇怪。
紐奧良是一個狂歡享樂、不醉不歸的地方。

紐奧良人一眼就看得出來迎面而來這位人兄是不是觀光客,是啥秘訣呢?其實一點都不困難,因爲只有外地人才會來紐奧良「買醉」,眼神呆滯手握酒瓶,一臉醉意在大街上晃來晃去,不要說是偷兒搶匪了,就連路人看到都想去佔佔他的便宜。難道當地人滴酒不沾?開玩笑這裡可是紐奧良,我們不興「今朝有酒今朝醉」那套抓緊時間一路喝到掛的邏輯。紐奧良人的喝酒時光是一條無止盡的長河,在無限延伸的時空中隨心之所欲,就連酒精也喝成一種經典、一種文化。酒鬼們腦袋泡在甲醇裡的醉態狼狽不堪,但紐奧良人可不會這樣,我們無時無刻都處於飄飄然的狀態,隨時保持喝酒、休息、再喝點酒、休息、繼續喝酒、休息⋯⋯這歡樂的循環讓我們維持身心平衡姿態優雅,極度醺醉的情境下依舊談笑風生。觀光客以為紐奧良的復活節嘉年華只有一週,雖然官方日曆也只標註一個半月的狂歡遊行,其實老紐奧良都知道,人生就是一場Mardi Gras,我們在其中歡唱、喝酒、享樂,千金就是用來一擲、青春本是應該虛度。

這才是,我們的紐奧良。 

2015年1月11日 星期日

敦煌‧中國


很小很小的時候,在那久遠的年代,小孩子好像比較多時間看書,當時我最喜歡的一套書是漢聲的「中國童話」,書裡有一篇關於英國考古學家斯坦因〈Marc Aurel Stein〉遠渡重洋,從印度越過新疆的沙漠,來到荒無人跡的敦煌,在莫高窟千佛洞見到目不識丁的王圓籙道士,千方百計「騙」走千年中國經卷的故事。那時也是大字不識幾個的小學生我,對於「中國」沒有任何概念,更不用說「敦煌」、「莫高窟」了,但我對於書中的故事卻非常著迷,一直記得插畫上斯坦因發現寶物那驚訝的神情,還有故事的最後,一張瘦小的王圓籙露齒微笑的照片。相對於「偉大」的英國探險家斯坦因,因飢荒而從家鄉湖北麻城逃到敦煌的王圓籙,只是一個卑微的存在,歷史只記錄著他的「愚昧」、是中國文化的「罪人」。不過,渺小的王道士和他的笑容,卻同美不勝收的敦煌壁畫一樣,不明究理但極其深刻的烙印在我心底。

多年後,我們匆匆忙忙搬遷到中國,搬家之前老公問我,到了大陸之後最想去造訪那個名勝古蹟?一時我也很驚訝自己的直覺反應,因為我滿腦子的「敦煌」!不是威風凜凜的紫禁城,也不是孟姜女哭倒的那個長城,而是我連看著地圖都搞不清楚確實方位的「敦煌莫高窟」。還好跟著從小上地理課都很認真的老公一起旅行,然後我這路癡就乘著飛向西北沙漠的飛機上路了。
想像中,莫高窟是中國最著名的旅遊勝地之一,佛窟所在地敦煌應該是人聲鼎沸。出乎意料之外,距離機場只有二十分鐘車程的敦煌市區只是一個小城,雖然遊人如織,也多集中在景點區,敦煌依舊是荒漠中的綠洲,幾步之外就可以親見西北的遼闊和荒無。居民從事旅遊觀光業者眾,因冬季天氣嚴寒,一年只能賺六個月,我們遇到的當地人多生活質樸、友善親切,雖然物資不豐但仍算井然有序,的確是非常適合觀光的地點。身為上海來的城市鄉巴佬,面對滾滾黃沙之中的漢長城、玉門關等等未經現代粗製加工、仍然保持殘舊古風的「土堆」,突然腦中湧現小時候囫圇吞棗、死記硬背卻不懂其意的唐詩,什麼「春風不度玉門關」、「西出陽關無故人」一霎那間全都徹徹底底明明白白了!就連千年之後的我們都覺得自己簡直是站在世界的盡頭,寸草不生土星也不過如此,唐朝詩人當然會脫口而出這是春風也度不了的地方啊!

彷彿自導自演的穿越劇,我們來到據信最早從西元四世紀便開始開鑿的莫高窟千佛洞。雖然經歷年連戰亂和破壞,今日的莫高窟依舊保留了魏晉南北朝以來的佛像和壁畫,隨著歷史的演進,古印度、古希臘、中亞、中國藝術相會交織,很少人佇立於這座「中國最美的美術館」面前不曾感動莫名。也只有在今日飛機滿天仍然覺得無限荒涼的敦煌大漠,我們才能有幸和千年壁畫重逢。
莫高窟千餘石窟中,約有半數在唐朝營建,也是目前遊客可以欣賞到的精華。無論是以武則天面容打造的巨佛「大像窟」,或是寧靜安詳的臥佛「涅槃窟」,莫高窟最為動人的是它呈現了一代代人虔誠的姿態。千年歷史多災多難,或富足或貧窮的人們在佛像面前衷心祈願,「生死是累,願天生成佛」。芸芸眾生看見了佛陀經歷多年修行,終於擺脫生死的輪迴,達到寂靜常樂的永恆境界。雖然人也隨著佛的弟子悲哭,但心終究有了一些慰藉。

宋時海上貿易興盛,漸漸取代橫越沙漠的絲路,曾是陸路貿易大城的敦煌地位大不如前。莫高窟的開鑿營建大略止於元代,爾後明朝嘉靖年間封閉嘉峪關,命令沙州居民內遷,自此莫高洞窟逐漸凋零,終至被世人遺忘在荒煙大漠裡。二十世紀初,四處化緣的道士王圓籙來到廢墟般的莫高窟,為了修繕石窟籌集錢財。王道士隱約感覺到藏經洞內的畫作經卷有點價值,但他千辛萬苦呈獻古經給清朝官員,官員卻譏笑經卷中的書法不如自己寫的好,還命他保管封存古卷卻不給經費。苦於匱乏的王道士從這些寶物中只得到輕視和煩惱,於是出售部份經卷給附近居民當作治病符咒。這項消息傳到西方探險家的耳裡,引來英國歷史學家斯坦因等人,帶領駱駝隊伍不遠千里趕至敦煌。堅持不懈的斯坦因終於說服王圓籙,這些經卷是王道士的偶像玄奘大師從印度天竺帶來的,斯坦因也是從印度來到敦煌,天命註定要將古經帶回老家。
斯坦因順利「買」走了近萬卷文書畫絹,之後精通中文的法國年輕人伯希和又帶走了更珍貴的文物,就這樣一批又一批,等到清朝官吏意識到其價值,英法俄日美連整座牆上的壁畫都帶走了。中國又是如何對待自己的古董呢?清廷命人以草蓆隨意遮蓋六朝隋唐寫本上京,這些脆弱的古文物從敦煌一路草草押運至北京,能夠存活的在京城又被官員一撕為二占為己有。留在敦煌的少數寶物歷經大戰和文革,因為地處偏遠乏人問津才得以倖存。今日藏經洞文物散佈多處,「英國最多、法國最精、俄國最雜、日本最隱密、中國最散亂。」國學家陳寅恪總結了這一段難堪和滄桑,「敦煌者,吾國學術之傷心史也。」

這些來自眾神國度的稀世珍寶,在人類荒謬又悲哀的大歷史中命運乖舛,即使佛陀也聞之嘆息,一個生活窘迫的文盲道士,鎮日掙扎、生存、乞討,當人們大聲斥喝王圓籙是文化的叛徒,是見錢眼開的賣國賊,也許我們指責的,其實是他輕賤的地位,是神佛早已微笑寬容、慈悲憐憫的苦海人生。

一說王圓籙晚年精神異常,或說他裝瘋賣傻。

王道士從未離開莫高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