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OMEPAGE

2015年3月23日 星期一

甜蜜與悲傷•紐奧良


紐奧良是一個甜蜜的地方。

紐奧良是美國南方大富大貴的代表。18世紀的法國移民,其後的西班牙、英國後裔等居民在密西西比河流經的沃土上種植經濟作物,廣大的莊園裡種滿甘蔗或棉花,在那個農業密集的時代,收成後即可榨出甜美蔗糖的甘蔗園就是一個黃金園,莊園的主人們富可敵國,建造出一棟棟華麗氣派的大豪宅。豪宅外種著枝葉繁茂的百年橡樹,在花園走累了,便到圍繞著羅馬柱的長廊喝喝檸檬汁歇歇腿。豪宅裡的傢俱都是花了好幾個月遠從歐洲運來的高檔貨;水晶吊燈閃著金光、碧綠的絨布窗簾像草茵一般光滑、木質大床上鋪滿了柔軟綿密的純白床墊、12人座餐桌上美酒佳餚不曾間斷,噴著熱氣的烤肉還流淌著香滋滋的肉汁!尤其在這莊園裡撒糖絕不手軟,平民百姓吃不起的甜點,在這餐桌上可是格外的濃甜。還有莊園裡的舞會啊,俊美的男賓女客身著色彩繽紛的禮服,仔細一聽還可聽見沙裙和蕾絲兮兮簌簌磨蹭的聲音。廳堂裡流瀉著音樂和月光,少男少女的曖昧和心跳已經漫溢。看!他們跳起舞來真是美麗!
但紐奧良是一個悲傷的地方。

紐奧良的富裕繁榮背後唱著黑奴的輓歌。一艘艘擁擠不堪、載滿黑奴的船隻從非洲開往中繼站加勒比海域,終點是美國南方黑奴的集散地紐奧良。這裡的農田需要大量的黑奴來屯墾耕種,更多的黑奴在交易市場裡像是没有靈魂的貨物一樣待價而沽,順著密西西比河被拍賣至其他地區。存活下來的黑奴皆經歷九死一生,但黑奴的世世代代都是主人的資產,女奴因為體力較弱價值較低待遇更爲悲慘,其實她們承擔著比男奴更辛苦低賤的工作。在莊園裡奴隸得自己照顧自己,這裡没有醫生幫黑奴看病,遭受毒打死活反正無人聞問。負責家事侍奉主人的黑奴生活微微好些,一日清理更換十次桌巾、確保主子一家溫暖幸福的家居生活是基本工作;主人潔淨的床鋪、發亮的吊燈、華麗的衣裳都是黑奴辛勞的成果。南方氣侯濕熱難耐,没有黑奴日以繼夜的勞動打理,莊園的主客皆無法過上一天舒適安逸的日子。油膩骯髒容易失火的廚房當然設置在大宅之外,那些甜蜜美味的水果酒啊,那些豐盛可口的流水席啊,都是黑奴從地獄廚房一步步,捧肉排如搬金磚一般小心翼翼端進來的。 
紐奧良是一個靈魂放歌的地方。

「夜夜笙歌」都還不足矣形容這個城市的歡樂精彩。紐奧良妓院酒吧林立舉國皆知,從聲色場所發展出的來的「爵士樂」已經成為紐奧良的代名詞,雖然後起之秀紐約、芝加哥等地如今已成爵士重鎮,愛樂成痴的人們不可能不來紐奧良朝聖。從教堂到墓園、從客廳到大街,音樂像情緒一樣蔓延,好像每個人都是天生的樂手,基因裡都有引吭高歌的密碼,雙手輕觸鍵盤就是一場音樂會。來到紐奧良,你會發現生命就像一首激昂、溫柔、哀愁、悲歡迷離生死交錯的樂曲,而爵士音符也不只是在Jezz Festival才撼動人心,每當夜幕低垂之時,我們便循著月光在黑暗的巷弄之中漫遊,直到隱身在那道斑駁鐵門之後,將自己的悲喜投入如歌如泣、時而歡欣鼓舞時而悲傷低吟的歌聲裡。這裡是Louis Armstrong的故鄉、是爵士樂的發源地、是古今多少爵士樂手的人生舞台。無論我們是音痴還是樂迷,今夜都跟著音符一起歌唱搖擺,鋼琴、小喇叭、伸縮喇叭、低音大提琴、班鳩琴⋯⋯倘開我們的心,讓音樂流洩進去吧!


紐奧良是一個大快朵頤的地方。

彷彿一聽到音樂就忍不住全身搖晃的「爵士癮」還不夠瘋狂,紐奧良全城居民都是癮頭很重的大饕客,腦筋裡隨時都在想著那裡海產新鮮那裡肉腸好吃,一開口不是討論食物便是品嚐百味。其實就連這愛吃的文化特性都是歷史因素,實在一點都怪不得大夥兒挑嘴,遠從三百年前這城裡的第一批移民就是吃飯皇帝大的法國人,接著是民以食爲天的西班牙人,這些歐洲佬將過去講究美食的民族性原封不動搬來紐奧良,而且可能還變本加厲精益求精。但如果你以為只有富人的餐桌才美味那就大錯特錯了,貧窮的勞動階級食量大口味重,廚房裡的非裔奶奶運用那一丁點資源創造出來的料理才真叫藝術!還有沼澤居民鮮辣火紅的Cajun food,時至今日已成爲紐奧良經典菜色,誰還看得出來他們源自食材匱乏的爛泥廢土?河蟹、鱷魚、野兔、牡蠣、土魚、小龍蝦,或炸或烤或煮或燉或乾脆直接端上桌,佐著秋葵、大蒜、奶油、番茄、胡椒、黑醋、檸檬、紅辣椒,讓人不敢相信這一道道天堂美味其實出生貧苦。你大可變身土豪到百年老店飽餐一頓三星晚宴,但在紐奧良,這魔幻的味蕾之城,路邊餐車或街角小店很可能才是你一生難忘的美食回憶。 
但紐奧良也是一個苦難心碎的地方。

如果古人時空穿越前來研究今日紐奧良的衛星圖,他們可能也會懷疑當初為什麼會把家業建立在如此不宜人居的地方?紐奧良城就是墨西哥灣邊上一個碗狀的盆地,人們皆定居在這大碗公裡,問題是此碗前有大河後臨大湖,而天空上最不缺的就是來自海洋的超級大颶風,狂風暴雨湖河潰堤大碗盛爛粥的歷史慘劇屢見不鮮。天上的風雨無情,地上的惡火更甚,今天的市中心French Quarter雖名為法國區,其實「法國」城鎮早就被烈火燒得精光,現在古色古香的建築街道都是後來興建的西班牙式風格。紐奧良的治安問題也是惡名昭彰,建城已來就和「貧富不均」四個字畫上等號,舊時代的主僕制度跨到21世紀還是黑白分明,再加上這裡一直是美國境內的觀光重鎮,放浪形骸的旅客以及因應而生的八大行業密不可分,盤根錯節的犯罪生態問題之難解,可能不亞於抬頭也無語問蒼天的自然災害。不過如果你對紐奧良有一絲絲的了解,就會明白這城居民的樂天程度簡直不可理喻,過去的Katrina颶風重創紐奧良,烙下一幅不忍卒睹的畫面,正當多數的美國人都還未從「偉大的美國竟也會被淹成第三世界」的惡夢中醒來,十年之間,經歷生死關頭的紐奧良人卻默默重建,以這裡一貫的徐緩步伐慢舞前行,而且比起災難之前更熱愛、珍惜家園。

紐奧良是一個人文薈萃、百家爭鳴的地方。

上個世紀的美國藝術圈人人嚮往移居花都,但阮囊羞澀的文藝青年根本無法籌足旅費,去不了巴黎的文青只好搬到「山寨版左岸」紐奧良定居。美國版本的巴黎也不是隨便來鬧的,這裡本是拿破崙先生情非得已、跳樓大拍賣賣給美國東北佬的,區區一百萬大洋就從加拿大賣到墨西哥灣,「Louisianna Purchase」當時搞到美國政府快要破產,但現在想想法國小巨人真是虧大了!直到今天美國機器人都已經環遊火星了,紐奧良所在地路易西安那州還是堅持皈依它的拿破崙法典,成了名副其實美國國境上的化外之地,彷彿這些老靈魂的法國祖先從未離去。當然,一貧如洗的地方是養不起藝術家的,紐奧良商業發達投資興盛,富商大賈在此品味生活欣賞藝術,興之所至花點小錢買些作品收藏也算陶冶性情,而且這裡一向言論自由、熱烈歡迎有志之士暢所欲言,文青來到這有煙有酒還有法裔Creole美女的城市、相遇Tennessee Williams筆下的「慾望街車」從白霧裡緩緩駛來,人生頓時如夢似幻、內心戲也演成奧斯卡,不馬上移民紐奧良才奇怪。
紐奧良是一個狂歡享樂、不醉不歸的地方。

紐奧良人一眼就看得出來迎面而來這位人兄是不是觀光客,是啥秘訣呢?其實一點都不困難,因爲只有外地人才會來紐奧良「買醉」,眼神呆滯手握酒瓶,一臉醉意在大街上晃來晃去,不要說是偷兒搶匪了,就連路人看到都想去佔佔他的便宜。難道當地人滴酒不沾?開玩笑這裡可是紐奧良,我們不興「今朝有酒今朝醉」那套抓緊時間一路喝到掛的邏輯。紐奧良人的喝酒時光是一條無止盡的長河,在無限延伸的時空中隨心之所欲,就連酒精也喝成一種經典、一種文化。酒鬼們腦袋泡在甲醇裡的醉態狼狽不堪,但紐奧良人可不會這樣,我們無時無刻都處於飄飄然的狀態,隨時保持喝酒、休息、再喝點酒、休息、繼續喝酒、休息⋯⋯這歡樂的循環讓我們維持身心平衡姿態優雅,極度醺醉的情境下依舊談笑風生。觀光客以為紐奧良的復活節嘉年華只有一週,雖然官方日曆也只標註一個半月的狂歡遊行,其實老紐奧良都知道,人生就是一場Mardi Gras,我們在其中歡唱、喝酒、享樂,千金就是用來一擲、青春本是應該虛度。

這才是,我們的紐奧良。 

2015年1月11日 星期日

敦煌‧中國


很小很小的時候,在那久遠的年代,小孩子好像比較多時間看書,當時我最喜歡的一套書是漢聲的「中國童話」,書裡有一篇關於英國考古學家斯坦因〈Marc Aurel Stein〉遠渡重洋,從印度越過新疆的沙漠,來到荒無人跡的敦煌,在莫高窟千佛洞見到目不識丁的王圓籙道士,千方百計「騙」走千年中國經卷的故事。那時也是大字不識幾個的小學生我,對於「中國」沒有任何概念,更不用說「敦煌」、「莫高窟」了,但我對於書中的故事卻非常著迷,一直記得插畫上斯坦因發現寶物那驚訝的神情,還有故事的最後,一張瘦小的王圓籙露齒微笑的照片。相對於「偉大」的英國探險家斯坦因,因飢荒而從家鄉湖北麻城逃到敦煌的王圓籙,只是一個卑微的存在,歷史只記錄著他的「愚昧」、是中國文化的「罪人」。不過,渺小的王道士和他的笑容,卻同美不勝收的敦煌壁畫一樣,不明究理但極其深刻的烙印在我心底。

多年後,我們匆匆忙忙搬遷到中國,搬家之前老公問我,到了大陸之後最想去造訪那個名勝古蹟?一時我也很驚訝自己的直覺反應,因為我滿腦子的「敦煌」!不是威風凜凜的紫禁城,也不是孟姜女哭倒的那個長城,而是我連看著地圖都搞不清楚確實方位的「敦煌莫高窟」。還好跟著從小上地理課都很認真的老公一起旅行,然後我這路癡就乘著飛向西北沙漠的飛機上路了。
想像中,莫高窟是中國最著名的旅遊勝地之一,佛窟所在地敦煌應該是人聲鼎沸。出乎意料之外,距離機場只有二十分鐘車程的敦煌市區只是一個小城,雖然遊人如織,也多集中在景點區,敦煌依舊是荒漠中的綠洲,幾步之外就可以親見西北的遼闊和荒無。居民從事旅遊觀光業者眾,因冬季天氣嚴寒,一年只能賺六個月,我們遇到的當地人多生活質樸、友善親切,雖然物資不豐但仍算井然有序,的確是非常適合觀光的地點。身為上海來的城市鄉巴佬,面對滾滾黃沙之中的漢長城、玉門關等等未經現代粗製加工、仍然保持殘舊古風的「土堆」,突然腦中湧現小時候囫圇吞棗、死記硬背卻不懂其意的唐詩,什麼「春風不度玉門關」、「西出陽關無故人」一霎那間全都徹徹底底明明白白了!就連千年之後的我們都覺得自己簡直是站在世界的盡頭,寸草不生土星也不過如此,唐朝詩人當然會脫口而出這是春風也度不了的地方啊!

彷彿自導自演的穿越劇,我們來到據信最早從西元四世紀便開始開鑿的莫高窟千佛洞。雖然經歷年連戰亂和破壞,今日的莫高窟依舊保留了魏晉南北朝以來的佛像和壁畫,隨著歷史的演進,古印度、古希臘、中亞、中國藝術相會交織,很少人佇立於這座「中國最美的美術館」面前不曾感動莫名。也只有在今日飛機滿天仍然覺得無限荒涼的敦煌大漠,我們才能有幸和千年壁畫重逢。
莫高窟千餘石窟中,約有半數在唐朝營建,也是目前遊客可以欣賞到的精華。無論是以武則天面容打造的巨佛「大像窟」,或是寧靜安詳的臥佛「涅槃窟」,莫高窟最為動人的是它呈現了一代代人虔誠的姿態。千年歷史多災多難,或富足或貧窮的人們在佛像面前衷心祈願,「生死是累,願天生成佛」。芸芸眾生看見了佛陀經歷多年修行,終於擺脫生死的輪迴,達到寂靜常樂的永恆境界。雖然人也隨著佛的弟子悲哭,但心終究有了一些慰藉。

宋時海上貿易興盛,漸漸取代橫越沙漠的絲路,曾是陸路貿易大城的敦煌地位大不如前。莫高窟的開鑿營建大略止於元代,爾後明朝嘉靖年間封閉嘉峪關,命令沙州居民內遷,自此莫高洞窟逐漸凋零,終至被世人遺忘在荒煙大漠裡。二十世紀初,四處化緣的道士王圓籙來到廢墟般的莫高窟,為了修繕石窟籌集錢財。王道士隱約感覺到藏經洞內的畫作經卷有點價值,但他千辛萬苦呈獻古經給清朝官員,官員卻譏笑經卷中的書法不如自己寫的好,還命他保管封存古卷卻不給經費。苦於匱乏的王道士從這些寶物中只得到輕視和煩惱,於是出售部份經卷給附近居民當作治病符咒。這項消息傳到西方探險家的耳裡,引來英國歷史學家斯坦因等人,帶領駱駝隊伍不遠千里趕至敦煌。堅持不懈的斯坦因終於說服王圓籙,這些經卷是王道士的偶像玄奘大師從印度天竺帶來的,斯坦因也是從印度來到敦煌,天命註定要將古經帶回老家。
斯坦因順利「買」走了近萬卷文書畫絹,之後精通中文的法國年輕人伯希和又帶走了更珍貴的文物,就這樣一批又一批,等到清朝官吏意識到其價值,英法俄日美連整座牆上的壁畫都帶走了。中國又是如何對待自己的古董呢?清廷命人以草蓆隨意遮蓋六朝隋唐寫本上京,這些脆弱的古文物從敦煌一路草草押運至北京,能夠存活的在京城又被官員一撕為二占為己有。留在敦煌的少數寶物歷經大戰和文革,因為地處偏遠乏人問津才得以倖存。今日藏經洞文物散佈多處,「英國最多、法國最精、俄國最雜、日本最隱密、中國最散亂。」國學家陳寅恪總結了這一段難堪和滄桑,「敦煌者,吾國學術之傷心史也。」

這些來自眾神國度的稀世珍寶,在人類荒謬又悲哀的大歷史中命運乖舛,即使佛陀也聞之嘆息,一個生活窘迫的文盲道士,鎮日掙扎、生存、乞討,當人們大聲斥喝王圓籙是文化的叛徒,是見錢眼開的賣國賊,也許我們指責的,其實是他輕賤的地位,是神佛早已微笑寬容、慈悲憐憫的苦海人生。

一說王圓籙晚年精神異常,或說他裝瘋賣傻。

王道士從未離開莫高窟。

2014年9月5日 星期五

迷幻香江



我喜歡香港。

我喜歡香港,雖然它已不是多年前我所居住的那個英國租界。那時周末搭地鐵還有空位,山頂纜車仍是城市小旅行的美好選項。生活在那個年代的異鄉人,不會說廣東話那裡也去不了,可是偏偏我的廣東話糟糕透頂,說來說去就是那幾個字,經常我一開口說廣東話,販夫走卒都大翻白眼直接和我說英文。


我喜歡香港,雖然它的地裡距離太過親近不像出國,所有的元素又太過熟悉因此缺乏新意,但是你不可能不愛上它便捷的交通系統,如此的整潔守序效率超標,充分顯示這個島嶼的精神。嚴格說起來,我的香港旅程是從搭上機場快線的那一刻開始,就連和香港道別說再見,也是無可挑剔之方便快速,遠遠在市中心早早check-in,還可以兩手空空悠悠閒閒來份港式飲茶,吃到酒足飯飽再搭快線去機場,而且香港機場快線往來之頻繁完全把人寵壞,去到別地城市發現機場快線一小時才一班簡直七竅生煙。香港其它的大眾交通工具也是各司其職,渡輪、巴士、電車、地鐵、小巴無一不方便,如果有幸坐到公車上層第一排,我的一天就有個歡樂起點;如果購物行程太過膚淺腐敗,家財散盡之後你需要的是來一趟電車之旅,投個銅板叮叮噹噹一路晃到上環,跳下車走進充滿乾貨和中藥的窄巷,一口龜苓膏一口菠蘿油,擠著排隊來碗粥粉麵飯。


我喜歡香港,雖然我只是個比觀光客多來幾回的外地人,香港說小不小還有許多地方不曾造訪,但是油雞燒鵝我可能吃的比當地人多。關於一個城池的愛戀,有些人是以精神層次開始以文化觀點終結,本人則是貨真價實以大吃大喝作為靈魂食糧,如此一心一德貫徹始終,距離家鄉兩小時以內的航程除了香港之外,果真沒有太多地方深得我「胃」。熱奶茶、凍鴛鴦、西洋菜蜜、鹹檸檬七喜...光是飲料名單就令人精神為之一振,茶餐廳、港式飲茶、蝦兵蟹將生猛海鮮等等正港美食就不用說了,潮州菜、上海菜、北京鴨、甚至英式下午茶、西班牙Tapas、米其林法國餐...各色料理欣欣向榮青出於藍更甚於藍。而這其中最大的享受,莫過於拎一盒油亮亮香噴噴的雙拼〈三寶四寶五寶飯更好〉上飛機,無論坐的是什麼艙等,連五排之後的乘客也會聞香興嘆捶胸頓足,就是最不殷勤的空姐也會對你挑個眉。唯一要注意的是公德心,若你旁邊的機位不是坐著你的愛人,請行行好不要在別人的飛機餐上桌之前打開你的飛天燒鵝,否則鄰座暴怒後果不堪設想,這可是人命關「天」第一等重要的大事。

我喜歡香港,雖然五坪的鴿子籠在這裡大概三輩子也買不起,豪景大別墅過幾年只看得到鄰居的窗戶風光也不無可能,而且香港的店舖租金貴到年輕人無法創業,住宅房價更是高到世界之巔。但若你捨得多花一個月的糧餉,這裡有許多平時根本買不到的貨色任君挑選,就算在阮囊極度羞澀的時刻,身為注重自我風格的購物狂,無論如何一定要到中環大開眼界,就像宅男誤闖比基尼沙灘,即使嚐不到滋味也是妙不可言。自從二戰、文革之時,許多富貴豪門從中國大陸搬遷至香港,他們的廚師、旗袍西裝裁縫等技藝精湛的師傅也大量遷徙到這個小島,時至今日,香港還是有意無意的透露出它的卓然品味,好像衣服在這裡就特別時尚、裝潢在這裡就特別高雅,正如同奶茶在這裡特別香滑一樣天經地義。這顆華人世界的東方明珠,對於它的富裕和風雅一點也不假裝含蓄。來到香港,也許你會想起張愛玲筆下的老派風華。


我喜歡香港,雖然大家都說港人見錢眼開、又說他們勢利難相處,想想若我也生活在這個壓力島,眼前是一棟棟密密麻麻高聳瘦長的摩天樓,腳下是一條條彎彎曲曲擠滿遊客的小巷道,大概我臉上的笑容也不會比他們多。辛苦的香港人經歷殖民時代到九七回歸,從來可以當家作主的決定就非常有限,但所謂的文明,應是建立一個人性化的社會制度,讓生活於其中的人民可以遵循規範、同時保有獨立思考的精神,就這一點而言,港人的確很努力在爭取。香港真的只是金錢之島嗎?看看他們在無國界醫師組織等等慈善機構的義舉,就不難理解為何在SARS肆虐時期,最感動人心的事蹟都發生在香港。

我可以繼續用「我喜歡香港」造句,雖然你可能需要聽上三天三夜。

2014年6月26日 星期四

金光閃閃VIP導覽

當美術館導覽員的最大好處,就是經常可以在非參觀時間進出展覽廳,享受一個人安安靜靜欣賞藝術品的時光,有時我們甚至被寵壞了習以為常,彷彿整個展覽廳本來就應該是如此空空蕩蕩,讓我們當自己家裡的收藏一樣恣意品嚐。通常我最喜歡一個人待在中國館,慢慢欣賞千年石雕或百年佛像,還有令人眼花撩亂的宋瓷明畫,雖然新加坡的藏品不若故宮豐富珍奇,且我們只是付出勞動沒有薪酬的義工,但能夠一整天都獨自一個人和這些寶物面對面,如此幸福的人生經驗是金錢無法比擬的。

這回更因為三生有幸選上奧賽印象派特展的導覽員,我經常有機會獨自站在一幅連去巴黎奧賽美術館都要擠在人群中探頭探腦的超級名畫面前,讓自己生澀但熱情的眼睛發著光,打開心去聆聽畫家的聲音。當我在某個已經遺忘時光、徹底入迷的空間裡,忽然領悟到自己竟然一個人被這些莫內、梵谷、雷諾瓦包圍,不知不覺在靜默中和他們對話已久,心裡突然感覺到一種此生足已的滿足和感動,比擁有鑽石珠寶都更顯珍貴。
這次新加坡傾國家之力舉辦奧賽特展,當然最重要的目的是培養國民的美學素養,新加坡因為歷史短暫人民務實,雖已經名列世界先進國家之林,文化上還像是嗷嗷待哺的嬰兒,因此策展人員也承受了極大的壓力,可以說是一個「不成功便成仁」的任務。據說政府的目標參訪人數設定在每日上千人次,問題是新加坡實在是一個很小的國家,而且極少比例的國民有固定參觀美術館的習慣,策展人員只好使盡十八般武藝,不但找企業贊助瘋狂打廣告,還「下鄉」宣傳拜託大家來參觀,滴水不漏的程度好像要選立委。美術館甚至在奧賽展場開起古典音樂會,聽眾們可以購票入場,享受置身名畫當中,欣賞弦樂演奏的美好夜晚。我們這些導覽員當然也是「主力幹部」,一天「接客」近百輪番上陣,越到展覽後期越是人潮洶湧,一天下來我的聲音都喊啞了。

舉辦特展除了展出的藝術品之外,最重要的就是「金主」了。這次主要的贊助企業是某外資銀行,因此開幕當天晚上,美術館特別變身成為高級晚宴會場,音樂美食觥籌交錯,由贊助銀行設宴招待財富管理部門的金字塔頂端少數客戶,品酒社交之餘進入展覽廳參觀名畫。帶領這一批約百人VIP客戶的義工比較特別,並不是說我們特別厲害〈有幾位開場義工的確是台柱〉,重點是特展才開幕就需要進入最佳狀態,幾乎是第一次面對觀眾就是最嚴苛的挑戰,因此大多數的義工都裹足不前。我因為經常和我的「資深模範義工」同學混在一起,在她調教特訓之下,胸無點墨的我也人模人樣,所以當晚就濫竽充數親身上陣。
人到了現場我才發現自己是「誤入叢林的小兔子」,因為這些大戶都是領結、燕尾服、鑽石、珠寶這類組合,就連銀行的主管、服務人員都是金光閃閃〈更不用說當晚的主人是讓所有白人義工太太都閃到驚呼連連,一直重複『他怎麼這麼帥』的007型英國CEO〉。本人雖然穿了一件黑色小洋裝,但是唯一的「配件」只有帶導覽必備的「手錶」,雖說導覽員的外貌根本不是重點,你只要開口講一分鐘大家就知道這個人功夫如何,是否要繼續跟著導覽員還是默默飄走,但身處在這群貴氣逼人的富豪之間,我根本沒有一絲絲緊張或怯場,因為我從頭到尾都在想「我的打扮是不是太樸素啦?」其實根本就沒人看啊!

每次帶奧賽導覽,我都會想起高中的時後,第一次和美術老師去參觀台北歷史博物館的印象派畫展。多年以後,現在我站在這些畫作面前,許多展出的經典作品依然是相同的,只是自己換了一個身份。等到有一天我更老了,甚至大家都老了不在了,這些傳世巨作還是會繼續被將來的愛好者珍惜,而我們這一代人能做的,就是好好被感動,好好保留這些藝術品。長大的我雖然終究也沒有「長進」成了不起的藝術家,但是從此學會了感知美的事物、以及看見它們背後努力的代價。如果來聽我的導覽的訪客也有些感觸,懂得欣賞藝術和人生,這樣就很好。

2014年6月1日 星期日

Baby Talk French 巴黎奧賽美術館之新加坡特展


我們義工只要完成一間博物館的訓練,除了可以在這間博物館帶導覽,還可以參加博物館的特別展覽。在我訓練完成之前的幾個禮拜,博物館正好開始徵招「兵馬俑特展」的義工,雖然我還差最後一個報告才可以畢業,但是本人可是義工大隊之中「百分之一」會聽、說、讀、寫中文的同學啊!所以我自信滿滿寫了一封洋洋灑灑的email,基本上就是告訴負責特展的人員,在下我是如何不可多得的中文人才,雖然我還沒正式出師,少了我的參與可是你們的一大損失啊!正所謂「驕矜必敗」,人家可不覺得有什麼「痛失英才」的問題,反正要報名兵馬俑特展的義工早就爆表,你工夫還沒練完就想下山出師?謝謝再連絡。本中文專家就這樣硬生生的被打槍,真是太不夠意思了。

過了不久,我也順利訓練完畢,這時新加坡準備辦一個超大型特展,由巴黎奧賽美術館〈Musee d'Orsay〉出借印象派畫作跨海展覽。我雖然法國菜吃很多法文也瘋過一陣子,法文程度之糟糕透頂大概還輸一歲小兒,雖說奧賽特展也有英文導覽義工,但我完全不覺得自己有被選上的機會,而且這種熱門特展都是競爭激烈,我早早寄出申請函也一直沒下文。直到我自己都幾乎忘記這件事情,有天突然收到博物館的通知說我被綠取,整個人一頭霧水,不讓我這炎黃子孫去研究兵馬俑,反而讓我去研究印象派?


第一次參加奧賽特展義工會議時就知道厲害了!在座五十人半數是法國佬,另外一半多是帶導覽多年的明星級資深義工,我們受訓的時候都會去跟他們的團學習帶團技巧,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混進這群人當中的?後來博物館要求我們抽籤分組報告,那些跩到天上的老法都不願意抽籤,他們只想跟自己人一組,好像不會說法文就是邊緣人,不能加入法國人的權力核心。想想自己又不是在老祖宗的「兵馬俑」裡面,只好忍氣吞聲默默坐在角落,還好負責人堅持要求大家要抽籤,不然我應該會變成苦兒流浪記主角了。

神奇的是,我這超級小咖居然抽中和年度「傑出義工」得獎人同組啊!

這位英國籍的「資深模範義工」是本組織的創始元老之一,她的外型呢大概就是黛安娜王妃六十歲的樣子。此君滿頭白髮而且短又有型,衣著不是「不對稱」就是「大色塊」,配件通常都是走「數大就是美」路線,每次見到她總會讓我想起某個阿嬤級的歐洲名模。雖然看得出來她對我不抱什麼希望,不過人家還是很有修養的約我幾天之後去她家「討論一下」。我很天真的想說要去人家家裡拜訪嘛,最好還是帶點伴手禮,正好那一陣子我很愛烤司康「scone」,就帶著自製的糕點去敲門。

她家在某個我從來沒進去過的豪宅頂樓,迎面而來玄關掛的是古董日本和服,起居室掛著清末龍袍,客廳放著印度鑄鐵雕花大門,上個月才從朱銘美術館訂購了一套作品回來,整個家就像個私人博物館。她風趣幽默的瑞典先生是「某種用於電子產品零件的稀有金屬公司」的亞洲頭頭,兩人已經在新加坡住了二十多年。雖然只有我一個客人,他們的菲傭已經準備好一桌的下午茶,我只好默默的把我可憐的scone放在餐桌邊緣。


接著她輕輕的拉把椅子坐下來,面待微笑很客氣的說,她早上正好去診所看醫生,等待時間她就「順手」寫好要報告的大綱,然後伸出手優雅的拿出一張紙,「建議」我也把我的「想法」「當場」寫下來!問題是,我們四天前才認識,這天才第一次「討論」,而且正式報告是四個月以後的事情啊!

我完全覺得自己是來面試的〈面試打掃外傭的吧?〉

好加在我「當場」寫下的「想法」還算得到她的認可〈還好以前去奧賽美術館「到此一遊」時,曾經買過一本畫冊以玆紀念,來她家的前一夜臨時惡補了一下!〉於是她就領我到一張十二人長桌前面,上面擺滿了她經心挑選出來的相關畫冊和研究資料,很熱心的幫我介紹每本書籍,然後邀我將它們帶回家研讀一整個夏天,待我們下次秋天見面時,就可以一起來準備分組報告了。

從她家豪宅出來之前,她發現了我帶來的scone,於是很客氣的吃了一口,本來我有點尷尬,因為我忘記scone是她們英國老家的特產,這回真是野人獻曝。也不知是她心情好還是我手藝好,她居然吃得興高采烈還跟我要食譜,我看到她家菲傭很高興的樣子,也許是菲傭想做scone吧!反正我的英國點心被英國人讚美也高興,當場開心的搬了三大袋至少五公斤的書籍回家,待我千辛萬苦扛回敝人的陋室,才覺得這麼多書是要看到哪一天啊!還好我很技巧性的沒帶走那些最厚重的書籍,什麼「西洋藝術史」、「繪畫史上的裸體」、「從中世紀到現代」,不然我光是從她家二十三樓坐電梯下來,兩隻手臂就要斷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