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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年6月26日 星期三

奇異天使

一年級的必修課中,最辛苦的一門要算是「法律寫作」了。法律寫作總共要修一整年,但是加起來才三學分,而且幾乎每個星期都要交作業。更恐怖的是,作業越來越大,從老師提供參考判例的close memorandum, 到學生自己尋找判例的 open memorandum,最後,一年級結束前,我們最大的考驗不是來自期末考,而是法律寫作課的「模擬上訴法庭練習」。模擬上訴法庭練習的目的,是訓練學生成為上訴律師的能力,因此每個學生都必須在法學院的模擬上訴法庭出庭辯護。

美國的法院分成聯邦和各州兩個系統,個各系統內皆採用三級三審制。一般我們印象中的法庭,多是由一位法官開庭,陪審團坐在陪審團席上,原告和被告分坐兩邊,雙方律師輪流在庭上質詢證人或是發表論點,這樣的場景只有在一級法院(地方法院)才會出現。在一級法院輸掉訴訟的一方如果不滿,便可以到二級法院(上訴法院)上訴,最終到最高法院。上訴法院只採法律審而不採事實審,也就是說,上訴法院假設一級法院對於案情事實的採證是正確的,律師在上訴法院只能爭議一級法院引用錯誤的法律思維。

我們的功課就是「角色扮演」,假裝自己是「虛擬上訴律師」。指導老師創造出一個中東裔的美國醫師,搭飛機時形跡可疑、眼神閃爍,還猛K回教聖戰打倒基督徒的書。而航空公司的員工,則是剛剛在911事件中失去至爱的同事,因此這些嫉惡如仇的機長,空服員和警衛,在憤恨和恐懼的情緒之下,決心替天行道,把倒楣的回教醫師趕下飛機,架到偵訊室嚴加逼問,直到飛機起飛才放人。憤恨不平的醫師不甘受辱,於是發揮美國人凡事找律師、上法庭的優良傳統。(自從身為法律界的一份子,我才深刻感受美國真是法律瘋的國家,無論是擅用還是濫用,市場廣大、商機無限,令我們這些學生感激涕零。)

老師將班上的同學分成兩方,一方代表回教醫師,一方代表航空公司。每個學生都是委任律師,必須獨立寫出一份上訴簡報。模擬上訴法庭由三位客座教授或助教擔任評審法官,同學兩人一組,出庭說服法官我方論點。接著另一組對方學生上庭發言反駁。結束之後,法官們會根據學生的表現作評論。「上訴簡報」根本一點也不「簡」,三十頁上下的內文,所有的格式都要嚴格依據聯邦上訴法院的格式,連裝訂成冊之後的封面顏色都有規定。(當我的「藍色」上訴簡報熱騰騰的從影印店出爐時,那如釋重負的心境,讓煩惱了兩個月的我一整天都飄飄然!)

由於這項作業實在是帶給同學太大的壓力,許多筋疲力盡的學生徹夜準備,導致上課時間頻頻打瞌睡,更有完美主義的同學,在其他科目的課堂上也振筆疾書,狂寫法律寫作功課。因此,許多教授不知是擔憂還是吃醋,忍不住在課堂上提醒那些走火入魔的同學,法律寫作課一學期才一點五學分,其他「正課」至少也有三學分,千萬不要本末倒置、顧此失彼。

我被分配到原告方,也就是幫助這個虛擬的回教醫師控告航空公司。為了這份任務,我才發現其實這故事也不全屬虛構,自從911之後,的確有許多中東裔的乘客,受到不平等的待遇並提起告訴。也許是日久生情,(或是過度操勞,產生幻覺,) 研究了許多案例之後,我真的對這些乘客深表同情。如果我可憐的客戶只是因為長著一附大鬍子、包頭巾的中東面孔,就必須任憑機場警衛脫衣質詢,失去人權的他等於是賓拉登的代罪羔羊,成了憤怒的美國人情緒的出口。所有納粹般的暴行都是從微小的侵略開始,法律不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縱容這樣的行為。將心比心,若是有一天,美國將目標對準黃皮膚的亞洲人,我們作何感受?


但是站在「敵方」的立場,他們又何罪之有呢?無冤無仇、遠在世界另一頭的恐怖份子,慘無人道屠殺他們的親朋好友,只因為他們是「該死的美國人」。身懷切身之痛的航空公司員工,又怎麼可能客觀、理性的面對一個可疑的「兇手」?身為一個法律新鮮人,我突然理解到,我們所要面對的課題,遠遠超過功課本身。如果法律是正義的最後一道防線,一但法律束手無策,接下來是不是戰爭?如果原告和被告,皆是別人的野心之下,無辜的受害者,那我們這些法律的代理人,如何將憐憫與慈悲帶入這不幸的法庭?

對我而言,還有比在出庭時英文打結更大的恐懼,就是沒有同學願意和我一組,當我這外國學生的「co-counsel」。大出意料之外,我的法律寫作課,居然是一年級的課程中最順利的。一切都要歸功於我的兩位「貴人」!法律寫作課的指導老師,多是對教學有興趣的年輕律師。我很幸運的,遇到專門研究人權法案的郝夫曼。郝夫曼戴著一附「成人牙套」和學生眼鏡,完全是用功書呆子的典型。經過他一年來的從旁輔助,我才能以癟角英文創造驚奇,完成許多不可能的任務。

更令我感動的,是我面惡心善的co-counsel麥克基。我一直記得那個濕冷的午後,我正苦惱著,不知道誰會願意冒著成績被我搞砸的危險和我一組。忽然間,我的「天使」向我迎面走來...

「Hi!」麥克基主動和我打招呼。

「Hi!」我小聲的回答。好奇怪,我和麥克基實在是一點也不熟。

「你要不要當我的co-counsel?」

「啊...」我的表情肯定很誇張。情不自盡。

老天派了一個奇特的「天使」給我。這個天使又高又壯,眼神高傲,說話還帶著濃濃的南方口音。不知道麥克基是法學院學生的人,一定以為他是打職業棒球的。

「好...好啊...」我強裝鎮定。

「那就這樣說定了。我會去告訴郝夫曼。」麥克基給我一個「強而有力」的微笑,就消失在走廊盡頭。

等我恢復理智之後,老實說,我便開始懷疑,我們兩個南轅北轍的人怎麼合作?

根據我唯一一次和麥克基「交手」的經驗,他實在不是我想共事的典型。

約一個月前,我們在班上進行「和解談判」 的練習。麥克基那一組,正是我們小組的對手。過程中,我對他高傲自大、裝腔作勢、兇神惡煞型的「談判技巧」,留下糟糕的負面印象。

解除我的憂慮的,還是天使麥克基!

我們的合作出奇的順利!麥克基還是那一套咄咄逼人、中氣十足的「南覇天」姿態,但是他的「優點」,正好彌補我氣勢不足、弱小可欺的缺點。相反的,麥克基政客般完全訴諸於民粹,缺乏邏輯和說服力的煽情演說,正好需要我理性細膩的邏輯,鋪陳出整個論點架構。我們兩個天龍地虎的組合,輸人不輸陣,連成績都還沒公佈,我們就從評審們的評語中,確信我們打了漂亮的一仗!

完成了法學院生涯中的一大挑戰之後,麥克基請我到學校的咖啡廳,享受一杯溫暖的熱咖啡。一番交心長談後,麥克基悠悠吐露他父親早逝、孤單貧苦的青少年生活。他告訴我,他下課後在修車廠打零工,最好的兒時玩伴趕來告訴他,父親突然去世的噩耗。大塊頭的他幾乎崩潰,和朋友抱頭痛哭。從此以後,辯論賽成為他情感的寄託,他每夜聽著美國著名政治家的演說錄音,仔細模仿,夢想有一天也要成為其中之一。今天,他終於踏上夢想的第一步,進入法學院,可是,當年陪他度過人生黑暗期的拜把之交,卻已經踏上黑幫的不歸路,視他為拒絕往來戶。如今陪伴他的,只剩下他依舊金光閃閃的二十多歲愛車。

聽著他的故事,我終於鼓起勇氣問他,當初為什麼有「先見之明」,連我對自己都沒有信心,而他卻找我當co-counsel。

「因為我從你上一次和解談判的表現中,發現你正是我要找的人選。」

同一堂課,我只看見他的缺陷,而他卻看見我的優點...

看著麥克基駕著他那鮮黃色,彷彿和他一樣充滿滄桑故事的老愛車漸漸駛去,月色下,我發現,天使不只修正了我的偏見,他也徹底的感動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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