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部分的新生,對於我們的法學院院長龐拉福,最深刻的印象就是他停在法學院前的寶藍色BMW。許多學費昂貴的美國校園,常常發生有趣的停車場現象:教授停車區內停放的車子通常平凡無奇,但是,學生停車區的車子,可就是高級車爭奇鬥艷了。龐拉福的BMW可算是為可憐的教授出了一口氣。除了跑車之外,發亮的皮鞋、三件式的西裝、金光閃閃的鈕扣,他看起來彷彿是從教父電影裡走出來的人物。即使法學院的教授幾乎都是西裝筆挺的上班,龐拉福全身上下的行頭,依舊反映出他不凡的身分。
自從上過龐拉福院長的第一堂「契約法」之後,他舌燦蓮花、機智搞笑的授課方式,從此改變我們對他的刻板印象。第一堂課時,龐拉福發揮他院長的天職,勸告我們法學院是個一板一眼的地方,從今而後,我們必須過著很有組織、運用邏輯的生活。
「如果你不是一個很有組織的人...」龐拉福陷入一陣長思,
「既然你們才剛近來法學院,又那麼年輕可愛...」龐拉福壓低音調,似乎準備告訴我們一件大秘密,「趕快轉學去藝術學院!」
我們上的第一個判例,是貧窮姪子控告有錢叔叔的官司。判例中的叔叔,為了鼓勵頹廢的姪子向上提升,提出「只要你改掉惡習,我就賞你錢」這種凡人無法抗拒的誘惑。等到窮途末路的姪子為五斗米折腰之後,錢多多叔叔卻發揮他視財如命的精神—毀約!在契約中,叔叔要求姪子戒煙、戒毒、戒酒、戒賭...說到這裡,龐拉福露出一臉悲哀的神情,「太慘了,姪子就只剩下(性)一件他會做的事情啦!」
龐拉福院長的專長,就是點出案例中不合理的事實,更將人生中的許多不公和無奈,以一種自娛娛人的態度面對。有一次,我們上到飲料公司的案例,當學生正苦惱於契約中複雜的計價方式,龐拉福卻像小孩一般,得意洋洋的說,「嘿嘿嘿!汽水賣半毛錢,瓶子卻要三塊錢,原來我們都是在付錢買瓶子耶!」
星期一的早晨八點。同學還沒自週末「晝伏夜出」的扁蝠俠式作息時間調整過來。大家拖著沉重的步伐走進教室。班上一片睡意瀰漫。只有龐拉福神采奕奕、精神抖擻,發亮的雙眼,俐落的看著我們這群缺乏訓練的年輕人。
一如往常,我們又遇到契約中的計算題。
「128加55是多少?」龐拉福在白板上寫下「128 + 55 =」。
班上安靜無聲。我以為同學都睡著了。
「128加55是多少?」龐拉福拉高音調,還加上非常誇張、不可置信的表情。
大家都醒了。
可是,仍舊沒有人回答128加55的答案。
「唉...」龐拉福放下白板筆,失望透頂的樣子。
我們稟氣凝神,等待龐拉福的「開釋」。
「我們選擇法學院,而不是醫學院,就是因為我們的數學不好,不是嗎?」台下一陣笑聲。
有別於大部分「善惡分明」的教授,龐拉福完全沒有發脾氣,相反的,他很努力站在我們的立場,與我們同一陣線。
「我的數學,應該是這個教室裡最爛的一個人。」龐拉福對著我們神秘的一笑。
「高中的時候,我被校長編到一個特別班去,這個班級只有十多個學生,叫做『終極數學』。」
「為什麼叫『終極數學』呢?」龐拉福得意的說,「就是因為我們的數學實在爛到爆,沒有藥救了,所以學校要我們唸完『終極數學』這堂課,就不可以再選修數學啦!」
我眼前出現一個先天不良、永不服輸的孩子,在月色下挑燈苦讀的畫面,「少年龐拉福從數學放牛班到史丹福法學博士的奮鬥歷程」!
有別於其他的課程,龐拉福院長的契約法課有一個很有趣的特色:對於回答不出問題的學生,龐拉福會花時間替他們解釋、引導他們回答,甚至加上他對於法學教育的看法。而他的看法,經常一針見血的點出我們的疑問。
「為什麼法學院的教科書那麼難唸呢?因為課本只用兩句話教你們一般的法律就結束,卻花上幾千頁的篇幅,講解那些很少發生、異常複雜、亂七八糟的例外。」
「這就是法學院的教育:進法學院之前,你們都是思路清晰、聰明伶俐的人。在你們的心中,對於是非對錯,已經存有清楚的價值判斷。但是,經過法學院教育的洗禮後,你發現這不再是一個非黑及白的世界,一切都是那麼的困惑,原來人生一片灰茫茫。」
這是我第一次理解到,法學院不會教我對錯是非。身為未來法律的代言人,我的搖籃居然以「教育學生法律不是絕對」自許。年輕氣盛的我,感到非常困惑、失望,甚至憤怒。經歷三年苦樂交織的試練,每當我認真思考我所生活的環境時,龐拉福的話經常反覆浮現於我的腦海。直到有一天,我發現法學院殘酷的奪去我們的天真,卻也慷慨的賜與我們智慧,我才真正體認,最偉大、也最困難的教育,正是教導學生人生的黑暗、真實與複雜,並善用知識和勇氣,帶給這無能為力的世界一線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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