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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年6月26日 星期三

菜鳥助理出庭記

「鐵齒」的人一定會遭受懲罰。我才發過誓今生絕對不碰刑法,結果,我的第一次出庭經驗,就是面對刑事被告。

一切「緣分」,都是從一封電子郵件開始。

我每天的工作之一,就是刪除快擠爆的垃圾電子郵件。我們的法學院信箱中,最多的垃圾就是天天掛在網上的「非洲王子」,或是「歐洲孤兒」請求幫忙轉帳的詐騙信。一如往常,當我正打算刪除這些悲慘可憐、恭謙有禮的求救信時,一封郵件無意間抓住我的視線。它是一封非常簡短的信,發信人來自法學院的學生公益刑法診所,收件人為全法學院的學生:

親愛的同學:
我們的法律診所有位來自中國福建的當事人,急需英語翻譯。希望會說福州語的同學,盡快和我們連絡。

學生律師 詹心美 上

也許是命中注定的律師本色,或是我有面惡心善的人格特質,從來就稱不上古道熱腸的我,此時腦中卻出現一個不識字的中國阿信,牽著一個發高燒的瘦弱孩子,懷中還有一個嗷嗷待哺的嬰兒,「中國苦命媽媽流浪美國街頭」的畫面。(大致而言,學校的法律診所專門幫助清寒貧苦、無法僱用民間律師的當事人。)我義無反顧,完全沒經過大腦思考,當場瀟灑的回信:

親愛的心美同學:
我是二年級的學生。我會說福建話(閩南語),但是不懂福州話。如果有幫得上忙的地方,請通知我。

蜘蛛人大概就是這樣無法自拔,惹禍上身的。

不到兩個鐘頭,焦急的詹心美很快的回覆給我。從她的回信中,我得到下列結論:1. 這位被告是個男人,(而且是一個犯了刑法、被收押的男人!)不是我想像中的苦命農婦。2. 我的美國學姊根本搞不清楚福建話和福州話的區別!(真不巧,我也不知道!)3. 對於這位不會說英文,也不會說普通話(國語)的當事人,律師和他完全無法溝通,眼見就要開庭了,雙方還是雞同鴨講。4. 無論如何,她們都需要我去法院見被告一面,姑且一試吧!
順便一提,我的閩南語實在是無顏見江東父老,連在台北都會被計程車司機恥笑,若要認真比較,可能我的英文還比較閩南語強。不過,狗急跳牆的心美學姐聽完我的警告,連眉頭都沒皺一下,只「撂」下一句話,「妳是我們最後的希望了。」

後知後覺的我,終於開始緊張了。通常,身處於這個角色的法學生,應該感到興奮異常,因為這是我第一次當律師助理,也是第一次真正出庭,接觸一位有血有肉的當事人。這種機會簡直就是天上掉下來的禮物!可是對刑法有心理障礙的我,卻不知如何開口面對我的隱疾...
第一個閃過的念頭,就是求助於其他的中國同學。可惜,我們的外國學生實在很少,只有碩士班上有幾位中國人。
「不知道你們有沒有看到那封電郵...」我怯生生的發問,期待有人伸出援手,興高采烈的說他是福州話專家,迫不及待想參與這個案子...
沒想到,他們的回答真是冷到最高點,「我是北京人,不說福州話。」「福州話和福建話完全不一樣嘛!」(感謝您,麻煩下次早一點告訴我!)「上海話我還可以...」
大家七嘴八舌,你一言我一語,就是沒有人願意接手我的燙手山芋。連他的大陸同胞都束手無策,這回,我的當事人肯定完玩了!

我開始幻想,這位未曾謀面的當事人,其實是辣手摧花的變態連環殺手。刑法課本上那些駭人聽聞的刑案歷歷在目,再度張牙舞爪出現在我的眼前。天知道他是不是在大陸殺人放火、毀屍滅跡,然後偷渡到美國又再度犯案。一想到漢尼伯般的殺人魔,將在法庭上目睹我這個遜到不行的律師助理,活生生搞砸他的案子,他一定恨到當庭失控、七竅生煙、活人生吃...(我的專長就是想像力豐富,而且越想越投入,直到兩腿發軟為止!)想到這裡,我已經全身無力,突然異想天開,腦筋動到「聽說」會講多種方言的中國雜貨店老闆。每次光顧那家雜貨店,我都用小偷般的眼神,打量那個倒楣的老頭,伺機策劃一場綁架,只為了要他代替我去見「福州漢尼伯」。

時光就在我徒勞無功的幻想中流逝,終於到達末日審判的那一天。(由於律師有保護當事人的義務,所以,即使同是法學院的學生,我們也不能討論當事人的案子,除非是共同參與的同事。)心美學姊終於告訴我,這位陳先生是個非法移民,現在被收押中。他被起訴是因為在賭場賭博時,賭場工作人員認為他以假造的代幣試圖詐欺。(謝天謝地!至少我們的當事人不是重刑犯。)由於這只是一件小案,身為陳先生的代理人,我們希望檢察官可以輕判,最好是不起訴。最佳的方法,就是增加檢察官的負擔,讓他自動放棄起訴這個案子。如何讓公事如麻、卻鍥而不舍的檢察官自動放棄,就必須借助法官的力量。

這個聽起來相當有創意的辯護方法,需要有一個人關鍵人物來執行—就是微不足道的我!我的任務,就是讓法官知道,大家都無法和陳先生溝通,因此法律無法保護他的權利,所以檢察官既然要起訴他,就有責任替陳先生找到一個說福州話的專業翻譯。這個要求看似簡單,但是如果我們「幸運」遇到一位忙碌、又缺乏資源的檢察官,他可能會因為窮於應付,而決定放棄這個幾乎不曾造成傷害的案子,(唯一的「受害人」大概是連人帶錢一併抓回來的賭場!)。站在律師的立場,我們便「成功」幫助當事人脫離刑罰。

心美學姐和我一大早就進入戒備森嚴的刑事法院,通過層層檢驗,終於進入最大的一間法庭。法庭和電影裡的場景差不多,只是法官席高得誇張,似乎要爬上好幾個階梯才能到達。審理我們案子的是仇不勝法官。仇不勝是位溫文儒雅的非洲裔法官,他一坐上法官席,第一件事居然是以充滿感情的語氣,面對席下劍拔弩張的律師和神經緊繃的人群,吟誦一首溫柔深情的現代詩!(這是我第一次親身體驗學校所強調的「法庭是法官的法庭」。我有一種此刻正坐在仇不勝家的客廳的錯覺!等我回過神,回頭一看席後的人群,他們比我更誇張,看著仇不勝的表情,好像法官席上坐著一個火星人!)在一片錯愕中,仇不勝法官滿臉笑意,心滿意足的唸完他的小詩,以廣播節目主持人般沉靜溫暖的聲音,感性的說,「今天是女詩人節,(I am sorry, your honor,沒聽過!)因此我決定在開庭前,為你們朗誦一首女詩人伍爾夫的詩,期待世界和平。」

整個法庭上的人都是一臉不知所云。年輕英挺的檢察官從頭到尾都低頭整理文件,根本沒有一刻停下來傾聽仇不勝的情詩。當我漸漸從驚訝中回神,只覺得這位慈祥和藹的老黑人法官真是可愛,一點也不在乎對我們這群笨牛彈琴,面對罪惡卻相信人性本善。仇不勝法官的寧靜祈禱,也許無法影響這個充滿肅殺之氣的社會,但我相信,他的誠懇終能感動、影響一些頑強的心靈。

心美學姊觀察我驚訝的表情,微微一笑,「仇不勝法官經常這樣,不要太驚訝喔!」
真正大開眼界的才要開始!

法庭的側門被拉開,我的當事人一身橘色的囚裝,手上靠著沉重的手銬,由警衛架著,步伐緩慢的走向律師席之後第一排的座位。但是,出乎我預料之外,在他矮小的身後,緊跟著大約十位高大的囚犯。他們穿著各色囚衣,全部都面無表情,依照警衛的指示,緩緩的走向同一個方向。

法庭上一陣騷動。原來之前席上許多人,都是來看獄中的親友出庭。
警衛們高度警戒。被告依序入座。

陳先生才坐定,心美學姐突然間拉著我,衝向那群被告。我腦中一片空白,緊跟著學姊向前衝。心美學姐在陳先生身後的座位坐下,她把我拉到座位上,接著拍拍陳先生的肩膀,非常小聲的在陳先生耳後說,「這位是我們的助理,來自台灣的小姐。」

陳先生回過頭,目光停在我身上。

這是我第一次和我的當事人四目相交。雖然我只是一位臨危受命、趕鴨子上架的小助理,但我已經可以感受到,身為律師被人信賴的神奇力量。


陳先生是一位瘦小的中年人。就像印象中的貧苦非法移民,他滿目滄桑,雙眼透露疑惑的神情。對於即將發生的訴訟,以及未來的命運,一無所知,也無力掌握。

心美學姐將我向前推,「試著和陳先生說說話,看看你們能不能溝通。」

「陳先生,你好。」

話還沒說完,我忽然心頭一顫,因為當我一上前,所有的被告都轉過頭來,表情怪異的看著我...

他們可不是一般的被告,全都是高頭大馬、手臂比我的頭還大,而且暴露的肉上滿是刺青,手銬還嘎嘎作響的的美國囚犯!

這不只是我第一次接觸囚犯,而且是一次十多個、面目猙獰的壯漢!

這樣近距離的親密接觸,我嚇的被害妄想症一觸即發,隨時都想驚聲尖叫!

一抬頭,只見一個紮著小辮子的白人壯漢,瞪大了眼睛看著我,可是他卻露出一排黃牙,對著我做出詭異的笑容...

小女子我只好硬著頭皮、強裝鎮定、視而不見,微微湊上前去,「陳先生,你聽的懂我說的閩南語嗎?」

他一臉疑惑。真是難為他了,其實我的閩南語爛到我自己都聽不懂!他一定以為,律師隨便從馬路上抓了一個東方女人來當翻譯!

一陣尷尬...

「陳先生,你聽的懂我說的普通話嗎?」

陳先生終於有點反應。他輕輕皺了皺眉頭,以普通話夾雜著我聽不懂的福州話,非常吃力的對我說,「告訴他們,我沒有偷錢。」

即使陳先生試盡各種方法,說服我們他並沒有犯法,我卻發現,我無法和他說出心裡真正的想法,「其實,我們是否相信你漏洞百出的說辭並不重要,重點是,法庭上多數不友善的人必須相信你。」可是,如果連我們,陳先生的辯護律師,都不在乎、甚至不信任他,孤立無援的陳先生要向誰求助?

過程中,我盡最大的努力向他解釋案情的進展。從他滄桑落寞的眼神中,我彷彿看見許多悲慘偷渡客的縮影。陳先生不是我幻想中的瘋狂殺人犯,相反的,他千辛萬苦離開貧困的故鄉追尋美國夢,換來的卻是另一場孤苦無望的生活。多年來,他全部的生活,就是中國餐廳廚房內的苦工。礙於非法移民的身分,他注定卑微的承受雇主無理的剝削和社會惡意的歧視。英文都不會說的異鄉人,舉目無親的陳先生只能把寂寞寄託於路口的賭場。十賭九輸,越輸越大,越大越急著贏回生活的老本,十字路口上的陳先生,今天他就算走出法庭,未來何去何從?

終於,一直在和法官溝通的律師朝我們走來,對我說,「成功了!因為法官看見你們的交談,他要求檢察官在兩周之後,要找一位專業的福州語翻譯。我認為,檢察官很可能會放棄這個案子。」

沉醉於這個小小的勝利,我們開始討論起接下來的刑事程序。不知過了多久律師和我終於回過頭,目光落在陳先生瘦小的身上...
這個微微低著頭的身影,已經被法庭、甚至整個社會忽略太久。他的臉上,看不出一絲喜悅。當我前一刻還自滿於自己對陳先生的「貢獻」,卻從未關心過他已經上訴失敗的非法移民官司。

我離開律師,走到陳先生身後,平靜的向他解釋今天案情的進展。慢慢的,律師也走近我們,「請你問一下陳先生,他需不需要一份我們今天呈給法官的申請函?」聽完我的問題,陳先生遲疑了很久,最後不好意思的搖搖頭,彷彿覺得自己又看不懂英文,要一份文件只會給我們添加麻煩。我和律師使了一個眼神,接著我從律師的手上拿過文件,輕輕遞給陳先生,「收一份在你身上比較好,比較有保障。」

我終於看見一抹安心...

一直到我離開法庭時,陳先生都緊緊握著那份文件,時而低頭凝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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